新中国的银行史并不复杂，原因是计划经济体系下的银行不像现在是金融体系核心，也就是个账房的角色。这种国家信用现在仍然存在，即便有了存款保险制度，很多人也相信政府不会让银行倒闭。所以，海南发展银行——这个新中国银行史上唯一倒闭的银行，就显得非常重要了。

实际上这个故事本身对银行业并没有太多借鉴意义，当年海南房地产泡沫破裂的外部因素太独特了，即便现在国内飙升的房价也无法与之相比。这家银行倒闭背后，是海南这个曾经希望无限的省级经济特区被房地产害惨的故事，以及身处其中那些努力奋斗的人们。

突然想起把这个故事写下来，是因为最近脑海里总冒出这样的感慨：一个人的命运啊，当然要靠自我奋斗，但是也要考虑到历史进程。

海南岛在1984年开始成为当时中国最狂热的淘金圣地，这场狂欢的风头甚至压过当时的深圳。这时的海南岛还是广东省的一个行政区，国务院对这个发展严重落后的地区有一项优惠政策：只要是岛内自己使用，就可以用地方留成外汇购买国家限制的进口商品。看不懂这项政策没关系，它实际上被用来走私汽车、电视、录像机等紧俏商品。

短短半年里，海南进口8.9万辆汽车、286万台电视机、25万台录像机，显然远远超出岛内自用的范围。当时的中国还很穷，手里的外汇非常宝贵，如此明目张胆的走私很快以悲剧收场。但这个小小岛屿上的投机氛围已经形成，有简单挣钱的办法，谁还会愿意去挣辛苦钱呢？海南未来的二十多年似乎都在为这场狂欢付出代价。

1988年4月13日，全国人大决定撤销广东省海南行政区，设立海南省，建立经济特区。海南经济特区是全国最大的省级经济特区、并且是唯一的省级经济特区。这个特区获得了最特殊、最灵活、最优惠的政策，大量渴望财富的知识分子和冒险家来到海南，希望创造比深圳特区更惊人的经济奇迹。

可惜的是海南并没有出现自己的招商局和袁庚，大家都开始围绕特区这个概念炒作房地产。房子还没盖完就可以加价专卖好几次，海南岛成为全中国资金收益最高的地区。

能挣钱，各类金融机构自然蜂拥而至。1991-1993年，全国银行业每年有超过400亿元资金流入海南，这个小岛上最多曾容纳1600多家金融机构。除了银行还有信托公司，大家可以理解为集合大户资金做专项投资的金融机构，银行外资金以这种方式同样涌入海南。

出来混，迟早要还的。1993年国务院发布“十六条”给海南房地产行业给予致命打击。简单说，内地银行要把投到海南的贷款抽走，并且不允许继续借钱给海南。

精明的商人看出形势不妙，迅速卖掉海南资产返回北京发展，这些人里就有日后被称为万通六君子的潘石屹、冯仑。自以为精明的商人认为这是小波折，海南特区的房子还有价值，然后全部成为大萧条的陪葬。

1994年，海南积累了1000亿以上的坏账。房价大跌、烂尾楼遍地、酒店饭店关门自不用提了，更重要的是金融体系近乎残废。金融是现代经济的核心，没有贷款支持，根本没企业能发展起来。为了收拾房地产泡沫留下的烂摊子，海南发展银行登场了。

1995年，为了收拾残局，海南省政府新组建了海南发展银行，让这家新银行背五家大信托公司留下的烂摊子。这个“弱弱联合”且先天不良的银行，从全国范围内招聘了金融人才。这可是国企绝对占优的1995年，来海南意味着扔掉国企铁饭碗下海自担风险，来海发行工作确实会放弃很多。

毕竟是经济特区自己的银行，海发行灵活的机制和努力奋斗的员工表现非常好，一年下来居然稳住了局面，不仅偿还了59%的历史债务，还实现1.25亿利润。或许是这样优秀的表现让大家忘了海发行底子有多差，在1997年把资不抵债的信用社包袱也全压了上来。

信用社不是银行，执行政策比较灵活，换句话说是胆子大敢胡来。之前讲过海南在房地产泡沫时期收益率奇高，为了拉存款，有些信用社私下许诺超过一年25%的存款利率。现在房地产泡沫破灭，别说这么高利息，信用社连本金都还不上。

海发行在接手全省信用社之后立刻遭到用户挤兑。之前的高息揽储不合法，现在只承认合法存款利率，存钱的用户当然会不满意。信用社的大部分资产都在房地产上套牢，这些烂资产根本没法换钱，银行又要立刻拿出真金白银给客户提现，这个更沉重的包袱直接压垮了海发行。1998年6月21日，中国人民银行发表公告将海南发展银行关闭，清算资产后折扣兑付，当年从全国范围招聘的3000员工全部失业。

海发行倒闭几乎等于海南省金融自救失败，大家或许很难想象海南经过了怎样的金融空白期。直到2005年，海南岛依然没有外资银行、城市商行和信托公司。除工农中建四大行之外，只有广大和深发展两家股份制银行，并且没有银行敢在这个投资高风险地区多发贷款。

海南依靠旅游在近十年也逐渐发展起来，但除了旅游你能想到什么像样的工业吗？海南曾经的目标是建设深圳那样的经济特区，但在最初挣到走私和房地产的轻松钱之后，一直在为当年的疯狂付出代价。

如果海南能够远离走私和投机，最初也像深圳的蛇口工业园那样专心招商引资会怎么样？就算不能创造深圳这样的经济奇迹，也应该比现在的状况好很多，毕竟旅游是没办法代替工业让一个地区富起来的。但可惜已经没法假设了，海南现在只是一个国际旅游岛，已经彻底错过了发展工业的时间窗口。

本文并没有指责海南的意思，要我说，犯这些错不是意外，深圳乃至中国近30年的经济奇迹才是步步惊心的意外。就像那些抱着理想加入海南发展银行的全国金融人才，当时选择海南并不比选择深圳更差，但显然这个抉择会让他们付出更大的人生代价。

一个人的命运啊，当然要靠自我奋斗，但是也要考虑到历史进程。一家银行同样如此，一个地区同样如此，一个国家还是同样如此。反正我对中国经济未来依然有信心，说不出什么具体原因，只是感觉“国运”这个东西依然在咱们这一边。

作者公众号理财实验室（微信号：MoneyLab）